今天在朋友的片场上当群演,我一直一边演一边偷偷看贾科长的书。


贾科长的文字比他的电影更抓住我。在他暗戳戳却充满深情的文字中,我总能迅速地跌入他那些深远的时光隧道里,被细细密密的回忆包裹,哪怕我只读了三分钟就被叫去补妆。这是电影达不到的体验。就好像暴露在烈日的无聊烦闷中,一下子就能钻进树荫喝冰镇饮料一样。


贾科长和我妈妈同年,在他的时光之中过往的街道展开,我的时光也浮现出来。这次是从我住过的房子里。


我住过的第一栋房子叫“幸福楼”,一栋物理上已不复存在的筒子楼,是湖北大学单身和没有子弟的小夫妻职工的宿舍。惊讶于我知道“子弟”这个词,因为那个每个人都有单位和属性的年代在我这儿似乎只有一点模糊的痕迹。但我的确诞生在这里,在集体主义和计划住房时代的尾声。

在爸爸妈妈的描述中和我的想象中,它三四层楼高,各家的锅碗瓢盆灶台在走廊中间,两边都是开间。因为我从婴儿时期就难入睡,妈妈会抱着我从一楼爬到四楼,穿过布满陈年油渍的发黄楼道,再爬到一楼,周而复始直到摇摇晃晃地把我哄睡着。



妈妈总是无比骄傲地说起那间只有十七平米的开间,是如何被她收拾的大气敞亮。在工资只有900的年月,她是如何豪迈地用6000元的音响系统奏响率先进入市场经济时代的强音。

两三岁的时候,我们搬进了两居室的六层楼公寓房里,在湖北大学家属区的“四区三栋”。这户房子里,我开始有了更多清晰的记忆,所以是我心中真正意义的第一个家,虽然我还没有跟爸爸妈妈分床睡。在武汉漫长闷热的夏天,我会趴在冰凉的木质沙发上享受片刻的触感。后来想想,那应该不叫沙发,而叫Bench。

因为有了多的一间房间,我家开始成为了表哥表姐的驿站。瞬息万变的世纪之交,我刚刚成年的表哥表姐们纷纷开始了各自精彩的闯荡,从城镇出发,经停武汉,从这里去向广州、上海、新加坡,去做记者、幼师、物流、酒店管理,一切你道听途说的机遇都唾手可得。人丁最兴旺的时候,会有三个表姐睡在小屋里,一个表哥睡沙发上。



而幼小的我,城市独生的第一代,被妈妈捧在手心里死死地盯着不许瞎玩儿,不懂得千禧年正在他们身上凿刻着什么样的印记,却不妨碍我对他们有过的和即将发生的旅程充满好奇。我不能完全听懂她们激情澎湃地交换的八卦,却仍然仰慕着姐姐们身上散发出的自由、时尚、恋爱和充满可能性的气息,哪怕只是透过一个她们新买的珍珠发卡。



八岁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惠誉花园。那一年,作文里歌颂着航天英雄杨利伟,教室里弥漫着白醋给的安全气息。我们住进了这栋高的令人发指的十六层商品公寓楼。从爷爷奶奶家短途探望归来,爸爸妈妈已经在这间房子等我。

那天晚上,我踏进它崭新鲜活的领地,我完全无法相信我是这里的主人——但这不妨碍我像客人一样惊叹地打量它每一寸的美好。为什么我去了一趟老家,回来就成了这座宫殿的主人——这也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妈妈用精致的成套的碗碟给我乘了汤,用一个酒店客房里才见过的酒水小推车推到我面前,耳边奏响着爵士钢琴,那碗汤的香我只能用吧唧嘴来感激,而我的震惊感只有“德不配位”才能形容。


物质,洁白无瑕,新的物品,新的气味,一切的新包裹着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一夜之间拥有这样层叠炫目的灯光设计和上过腊的实木地板。有一天,妈妈对同事夸耀,我们家实木地板干净的可以用嘴舔。她们不信,于是我就真的趴在地上舔给她们看。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爸爸妈妈可以说是倾家荡产买下了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以至于买菜都找邻居借钱。不禁想象,是什么让他们这样勇敢呢?这两位体制内的优秀骨干,是怎样在每个闲暇的傍晚不甘平庸,去抓住一个又一个的所谓的“机会”,“项目”,在激流勇进的浪潮中,他们是在随波逐流,还是被力争上游的焦虑裹挟?


我们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快二十年了。中间我们有了别的房子,但这里却一直是“家”的定义。在这套房子里,有我藏考题答案的地方,有我被妈妈毒打的痕迹,电梯间的蚊子世世代代奉陪,初恋的男孩知道送花的地址,而钟点工阿姨也知道阳台该如何打理。达达的歌词,永远让人心潮澎湃,“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


二十年前,你可以从这里毫无遮挡地看见长江两岸,落日每天从我窗外西沉,长江大桥和长江二桥骄傲地坐镇。而今天,在你面前每周都魔高一丈树立起一栋新楼,好像拿钢筋与玻璃堵满你的视线就是当务之急,楼下有四条地铁线路在此群龙聚首。长江只能从一个缺口窥见。


从十八岁开始,我过上了平均每年换1.3次住所的飘荡生活,大包小包把全部家当从LAX,运到希斯罗机场,再到北京首都,又回LAX。慌乱,混沌,风口,封杀,熔断,粉红,白右,白左,反堕胎,战争,区块链富豪,机遇不是机遇,幸福更不是幸福,我的知识结构越来越不够解释我所拥有的,我想拥有的,和我不可拥有的。我不再奢望在这些格局朝向各异的房子里找到家的感觉。


“幸福楼”已经被推倒多年,“四区三栋”应该,很快“惠誉花园”的记忆也会随着杂物搬离,归于空荡。有一天,我们的每一个家园都会被买来卖去,几易其主,落满灰尘,潮湿发霉,最后被拆的灰飞烟灭。而那些起起落落的记忆,将安放于何处呢?我的时光叠着爸爸妈妈的时光在这里共同生长,往后的命运又会带我去向哪里,在何处安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