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美国的土地读大学的第一个时刻,是在一个深夜。

凌晨我从多伦多转机入境,来到RDU这个小巧安静的机场。这时候的大厅只剩一些工作人员推着货品来来去去,我在新国家的生活就这样平庸地展开了。一位白人大叔志愿者送我们同行的几个中国女生去学校。我坐在前座,后座两个上海姑娘或是熟睡,或是在沉默中打量。我故作镇定,云淡风轻地和大叔侃侃而谈,说北卡微潮的天气,说德函市到机场的距离。美剧里的戏谑和small talk我信手拈来,猝不及防地,我好像要过上美剧里的生活。

在夜色中,我打量这个即将成为我的家园和住所的校园。这是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杜克大学东校区,它和我见过的一切建筑群都那么那么的不一样。不是中国的杂乱无章,也不是纽约的鳞次栉比,三层楼的建筑,洁白,矮胖,宽厚,优雅,散发乡绅式的尊贵。今天我才知道它有个特别不好听的名字,colonial style。但殖民者的骄傲的确盘踞这片土地四百年之久,今天还没有完全散去。那个清晨的我,根本没有功夫想那么多。顺着邮件里给的信息,我摸到自己的房间,贪婪地闻着新房间和新鲜生活的味道。

很快,有一个来自海地,在弗罗里达长大的黑人姑娘来打招呼。她瘦的像豆芽菜,说话语速极快,热情洋溢好像已经把我当她的朋友。我心想,好了,我已经有一个黑人朋友了,现在可以再来一些白人朋友了。其实大学正式的迎新周还没有开始,现在是专门给国际生的Pre-Orientation,目的是让国际生能在美国人涌进校园之前先交上一些同是国际生的朋友,这样迎新开始之后就不会那么慌张。

事实证明,Pre-Orientation是相当重要却远远不够的。

美国人杀进来的那个下午,是一种被屠城的绝望。来自全美最精英,最卷的十八岁少年都涌进来了。他们放着嚣张的音乐,张牙舞爪地笑着,叫着,击掌,亢奋地像攻进城池的战士,High Five!为什么美国人走到哪里都要大放特放音乐?大件行李,鲜艳的床品,和着动次打次的节奏一波一波地占领着我刚刚熟悉的这栋小楼,最要命的是,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和所有人说话,所有人一起快乐地咆哮。你是哪儿的?!我是那儿的!你想学什么学科?!我爸妈是律师!你爸妈呢?好莱坞的制片人!我是Pre-Med!你呢?套路的问答,宏大的嗓门,整栋楼都因为他们激情澎湃的自我介绍而颤动。

我默默地经过,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就是他们的地盘,我连感觉被攻破的资格都没有。美国人来了,我几乎没有向任何人介绍自己。这一切,狼性的个人主义,强奸着我小心翼翼的姿态。每个四分卫,啦啦队长,辩论会主席,象棋冠军都要在这一周奠定自己的江湖地位,每个人都要认识每个人。而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我在哪,我是谁。

有一天夜里,我倒时差倒的半梦半醒昏天地暗,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我走上走廊,发现很多卧室的门都开着,整栋楼都空了,好像大家都慌乱地急切地奔赴了哪里,而我被落下了。第二天,很多女生的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彻夜的趴体与酒精,一万遍自信满满的自我介绍与欢呼。我才知道,兄弟会姐妹会的战事打响了。社交场上的龙中龙,凤中凤,摩拳擦掌要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跻身兄弟会姐妹会这一古老而强劲的权力体。

我很幸运,我的室友安娜是个很真诚,淳朴的美国白人大妞。她搬进来的那天,没有给我美国文化的强奸感,我反而有点嫌弃她。安娜刚刚参加完一个户外露营的深度迎新,一周没洗澡,满腿都是被蚊子咬的包。她大只的身体拥抱我,笑着抱歉说知道自己很臭。我只是很震惊,美国人,都这么不体面了,还能这么自信,嗓门儿这么大。至今我有些后悔没有试着跟安娜发展友情,我想她应该能接纳我,但我实在是太自卑太脆弱了。

正式的迎新周开始了,我们坐在体育馆听着种种介绍,饮酒问题,毒品安全,种种我不知道会是问题的问题。为期一周,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已经快一周没吃饭了。这种集体活动通常都会统一放饭,而通常都是冰冷,厚实的一坨三明治,厚达十厘米,你需要扯着嘴才能啃下的三明治。我是拒绝的,挑剔饮食是我最后的尊严。整个校园只有一个咖啡店,早上会卖一种鸡汤,里面有零星的意面和鸡肉,那是我赖以活命的食物,是模糊的熟悉感。多年以后,我在一个机场碰到这家店,才知道他是连锁品牌,再次喝到这个鸡汤,我差点流泪。

很快,中国人开始了自己的聚会,我勇敢了那么一点,试图穿的少,穿的骚,好歹以妖艳贱货之姿搏个出位。可我无奈地发现,少年的社交场上,饮酒才是不分国籍的真本事。我输不起,但我躲得起,很快我从中国趴体中也昙花一现地消失了。

酒我喝不赢,饭我吃不下,嗓门没人大,话我听得懂,但跟不上,我最引以为傲的英语这个本事,在这里就像人人都有个屁股一样一无是处。在这个宽厚,尊贵,乡绅般优雅的建筑群里,你却要有猴一般的热情,狼一样地和同伴吼叫。我不屑于学习他们的吼叫,更害怕自己叫的不像样而被嘲笑。

九年以后的今天,我很努力地想起最初那些令我恐惧的碎片,格外珍惜现在洛杉矶的时光。我懂了吼叫的快乐,也有了轻声细语的生活。

2014年于Sarah Duke Garden.